傅抱石 泛舟圖

傅抱石

文/畫

我們一天到晚，高興的時候，實在很少，大概是平平淡淡，毫無變化，照常生活下去。雖然也沒有十分不愉快的時候，但我們?nèi)绮幌胂敕ㄗ?，把生活的趣味和意義豐富起來，那就是苦痛的泉源。人類是追求幸福躲避苦痛的動物，明明知道是一件苦不可言的苦差，決無人愿意去做，都是出于萬不得已。

本來的目的是為了追求幸福，而所追求到的反是極大的苦痛，這是由于認識不夠，或方法欠妥，也絕非人類的本意。所以，人類當精力過剩，無處發(fā)泄時，總想尋找發(fā)泄的機會，借此消遣時間，躲避苦痛，于是，小孩子就歡喜唱歌，拍球，玩秋千，在草地上翻滾，和同伴們打架;成年人就歡喜看戲，唱戲，賞畫，作畫，喝酒，品茗，游山，玩水;老年人就歡喜掃地，抹幾，灌園，種花，在庭院里散步，抱抱自己的孫兒，或點一炷清香，默誦讀熟的《金剛經(jīng)》。他們因年齡、環(huán)境及性情的不同，各有所好，各有躲避苦痛的妙法，但他們的急于找到一種適宜的游戲，發(fā)泄過剩的精力和時間，是一樣的。

傅抱石《毛澤東沁園春·長沙》詞意 1965年作

我們的藝術，就是導源于人類愛好游戲的動機，正因為藝術的本質，就是趣味較高，可以怡情適性的游戲。凡繪畫的制作，音樂的唱奏，戲劇的表演，電影的放映，詩歌、散文、小說的創(chuàng)作，能夠提高我們的情緒，陶冶我們的性格，使生活不停滯在庸俗、腐朽、頹喪的泥沼，而能向著高尚純潔的目標，力求進步，那就是藝術。

藝術雖導源于游戲，它的價值，決不能與游戲相提并論;然而有些趣味低級的文學作品，誨淫誨盜的電影戲劇，俗不堪耐地繪畫雕刻，內(nèi)容惡劣、形式拙陋的俚歌小調(diào)，不但不是藝術，其價值還倒不如有益于衛(wèi)生的游戲。

傅抱石 井岡山 紙本設色 117cm×87cm 1964年1月 南京博物院藏

人人都歡喜游戲，所以人人都愛好藝術。我們學習的興趣，有的長于思考，推理，愿意從哲學方面去發(fā)展;有的喜歡觀察，分析，試驗，宜于做一個發(fā)明家，科學家;有的在小時候就常做架橋、造屋、筑路等等的游戲，長大以后，一定是從事于實際工作的工程師、建筑師。不過，無論是誰，無論哪一行的專家，他們都歡喜看戲，看電影，欣賞繪畫和音樂，就是說，他們都愛好藝術，因此，藝術與人生最有關系，藝術感人的力量最為偉大。

藝術家的責任，僅能熟習表現(xiàn)的技巧是不夠的，必須在音調(diào)、色彩、符號、文字、形象等等表現(xiàn)方法中，表現(xiàn)純潔的情緒，高尚的智慧，使人們接觸到這些藝術品，就能發(fā)生真善美的感覺。藝術既與人生有不可分離的關系，藝術家就應當從現(xiàn)實生活中選擇藝術的題材，把最真實的東西，通過藝術的形式，告訴一般的民眾，像這樣的作品，自然能為多數(shù)人所了解、所欣賞，并且自愿接受藝術家在作品中給予他們的教訓。

求真、樂善、愛美，是人類共有的本性，有些藝術品不能使多數(shù)人發(fā)生真善美的感覺，我以為其錯誤還是在藝術的本身，距離多數(shù)人實際的生活太遙遠，不容易為大家所共喻，所以也就很難引起大家的共鳴。

大多數(shù)人的生活是純潔的、單調(diào)的、真實樸素的，仿佛和一般小朋友的天真無邪是一樣。假定藝術家所極力稱許的至高、至善、至美的情緒和行為，是果敢、忠實、俠義、犧牲、服務、利他諸種道德，那么，極少數(shù)自命為有教養(yǎng)的紳士淑女們，未必能勝過多數(shù)的農(nóng)民與工人。這一次抗日大戰(zhàn)中，有錢的很少出錢，而出力的還要踴躍出錢，是人所共知的事實。在前線流血的，是工人、農(nóng)民出身的士兵，扛子彈、掘壕溝、運輕重、勞而不怨、視死如歸、絕不求報的，無一不是當?shù)氐墓と伺c農(nóng)民，還有在大后方努力生產(chǎn)、筑路運輸、開礦墾殖的，也都是工人與農(nóng)民。大多數(shù)的民眾，既有這樣純潔樸素的好性格，決不能輕視他們?nèi)狈π蕾p藝術的要求，沒有求真、樂善、愛美的本性，他們對于藝術的隔膜，大約不外乎下面的三種原因。

(一)多數(shù)的農(nóng)民、工人，都為生活忙，或者正在盡忠于國家的任務，效力于社會的工作，苦于抽不出片刻的閑空，可以欣賞藝術家的制作，是藝術家愿意網(wǎng)開一面，對他們特別優(yōu)待，甚至免票入內(nèi)，他們也不能徒唿奈何，辜負美意呢!

(二)藝術家沒有注意到民眾所能了解的藝術是什么，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脫離了民眾。他們正同一般的紳士淑女一樣，也是高高浮在上面的，所以，只知道把都市中的罪惡，例如，奢侈、淫逸、謀害、腐化、浪漫種種可怕的事情為藝術的主題，這些都是有閑者在茶余酒后的談料，從這些談料中所傳達的情緒，當然是不普遍的，是大多數(shù)的工人與農(nóng)民所不能了解也不必了解的。

(三)民眾們能夠明白關于人間道德的故事，從這些故事中所寫成的可歌可泣的詩，寫成的慷慨激昂的戲，繪制的惟妙惟肖的圖畫。民眾們也能夠明白用他們自己的言語、動作，來表現(xiàn)他們生活的作品。但是，像這樣的藝術品，此刻還是不多見的。

在任何國家，受過高等教育，具有優(yōu)嫻習慣的紳士、淑女，究竟是少數(shù)，而農(nóng)民、工人是最大的多數(shù)，如果照一般人所說的藝術品，是指能夠滿足少數(shù)人享樂的東西而言，那么，我們的藝術家就變成了少數(shù)紳士、淑女的玩物，并沒有為人類，至少是為大多數(shù)的民眾們盡到應盡的責任。俄國有一位大小說家托爾斯泰在他所著的《什么是藝術》一書中，曾經(jīng)說過：“藝術是表現(xiàn)情緒的方法，高尚的藝術，是表現(xiàn)情緒的高尚的形式。高尚的情緒，是人人共有的情緒;而高尚的藝術，就是真正的藝術，就是人人所能了解的藝術?，F(xiàn)代的藝術所以不夠偉大，甚至可說是壞藝術的證據(jù)，就在多數(shù)人不了解它。”這些話雖為少數(shù)的藝術家所不滿意，但我以為藝術家是不應該離開民眾的。

有些人常覺得民眾的教養(yǎng)，還不及少數(shù)的紳士、淑女們，因此，趣味高尚的藝術，限于知識，一定無法接受，藝術家要使作品達到家喻戶曉，為人人所愛好的程度，除了先把作品庸俗化，盡量遷就民眾們的低級趣味之外，實無更好的方法。這些話，不僅是給民眾們一種惡意的侮辱，同時是藝術家輕易卸責的遁辭。民眾們并沒有享受過所謂趣味高級的藝術，而他們的情緒，正是那么天真純潔，絕不低級;但是，那些少數(shù)的紳士、淑女們時時刻刻生活在趣味高級的藝術氛圍內(nèi)，而絕沒有使他們的行為比民眾們更光明些，使他們的情緒更純潔些，使他們的趣味更高級些。這不是藝術的本身，是不是高級的，還成問題，那就是藝術的無能了。

藝術的趣味，在本質上沒有什么高低的分別的，全在藝術家的修養(yǎng)如何，技巧是否成熟。譬如，此刻少數(shù)發(fā)國難財?shù)募樯?，偷偷地干著囤積居奇、危害民族的勾當，賣淫婦不惜以自己的肉體，交換最低限度的物質生活，凡屬這些可恥的行為，是人們公認為低級趣味發(fā)生的來源，然后使藝術家把這一群丑惡的人作為主題的動機，不只是暴露他們的丑惡，而是站在社會問題上分析他們的生活，研究他們的行為將能發(fā)生怎樣不良的影響，那就不會使藝術的趣味形成低級了。反之，如一般上流人物的生活習慣，一向是附庸風雅、自命不凡的;但藝術家僅是把他們的私生活——那種糜爛墮落的私生活，盡情地描寫，同樣是一種低級的趣味。

傅抱石 渡江圖 1964年

人們對于趣味的愛好，更不因為地位的高低，人品的善惡，性情的優(yōu)劣，而趣味的本身就有高低的區(qū)別。抽煙、喝茶、飲酒、賭博，是一般人之所愛好，也是上流人物之所同好。抽煙、喝茶、飲酒、賭博等等的習慣，論趣味雖不高雅;可是，有些自命不凡的人，把寫字、作畫、彈琴、下棋，當作消遣歲月，聊以自娛的工具，由其中所得到的趣味，和由抽煙、喝茶、飲酒、賭博等等方法所擄獲的趣味，同樣是低級的。

藝術趣味的高低，是伴隨人們的主觀而定的，有些人認為那一幅畫，那一支歌，是趣味較高的作品，而有些人因為不合自己的胃口，便認為是低級的了;同理，有些人覺得趣味低級的藝術品，在另一些人看來只因為適合于自己的嗜好之故，總以為由這些藝術品所得著趣味，是非常高級的。這原因很簡單，就是人們都有相當?shù)淖宰鹦模绕涫菍τ谀骋环N成見的固執(zhí)，以及趣味的愛好。凡自己熱愛的東西——連藝術品亦在內(nèi)，總希望人家也能表示同樣的熱愛，自己就好像是頗有光榮似的;要是竟有不識相的人，敢于反對某甲所熱愛的東西，甚至表示譏笑和侮辱，某甲必定會出全力來擁護，盡量和反對者掙扎到底的。

社會上人事糾紛的原因，不一定是為了爭意見，常為了趣味的不投引起不可開交的爭執(zhí)來，正因為趣味的愛好是自我的、主觀的，人們寧可到萬不得已時，放棄自己固執(zhí)著的成見，但無論如何決不愿放棄自己熱愛的趣味，人們最不能勉強一致的，恐怕就是各自熱愛的趣味了?；诖它c，藝術家不從藝術的基本條件上作有計劃的努力，而只想投機取巧，適應時尚，遷就某種人的趣味，而從事于藝術的制作，以冀一舉成名，終于要失敗的;同時，我們不從藝術的意識和技巧，仔細分析，而僅以個人的趣味作為批評的標準，也是極大的錯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