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原文:
九紋龍剪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
詩曰:
萍蹤浪跡入東京,行盡山林?jǐn)?shù)十程。
古剎今番經(jīng)劫火,中原從此動刀兵。
相國寺中重掛搭,種蔬園內(nèi)且經(jīng)營。
自古白云無去住,幾多變化任縱橫。
話說魯智深走過數(shù)個山坡,見一座大松林,一條山路。隨著那山路行去,走不得半里,抬頭看時(shí),卻見一所敗落寺院,被風(fēng)吹得鈴鐸響。看那山門時(shí),上有一面舊朱紅牌額,內(nèi)有四個金字,都昏了,寫著“瓦罐之寺”。又行不得四五十步,過座石橋,再看時(shí),一座古寺,已有年代。入得山門里,仔細(xì)看來,雖是大剎,好生崩損。但見:
鐘樓倒塌,殿宇崩催。山門盡長蒼苔,經(jīng)閣都生碧蘚。釋伽佛蘆芽穿膝,渾如在雪嶺之時(shí);觀世音荊棘纏身,卻似守香山之日。諸天壞損,懷中鳥雀營巢;帝釋欹斜,口內(nèi)蜘蛛結(jié)網(wǎng)。方丈凄涼,廊房寂寞。沒頭羅漢,這法身也受災(zāi)殃;折臂金剛,有神通如何施展。香積廚中藏兔穴,龍華臺上印狐蹤。
魯智深入得寺來,便投知客寮去。只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,四圍壁落全無。智深尋思道:“這個大寺,如何敗落的恁地?”直入方丈前看時(shí),只見滿地都是燕子糞,門上一把鎖鎖著,鎖上盡是蜘蛛網(wǎng)。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著,叫道:“過往僧人來投齋。”叫了半日,沒一個答應(yīng)?;氐较惴e廚下看時(shí),鍋也沒了,灶頭都塌損。智深把包裹解下,放在監(jiān)齋使者面前,提了禪杖,到處尋去。尋到廚房后面一間小屋,見幾個老和尚坐地,一個個面黃肌瘦。智深喝一聲道:“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!由灑家叫喚,沒一個應(yīng)?!蹦呛蜕袚u手道:“不要高聲。”智深道:“俺是過往僧人,討頓飯吃,有甚利害?”老和尚道:“我們?nèi)詹辉酗埪涠牵抢镉戯埮c你吃?!敝巧畹溃骸鞍呈俏迮_山來的僧人,粥也胡亂請灑家吃半碗?!崩虾蜕械溃骸澳闶腔罘鹑ヌ巵淼纳?,我們合當(dāng)齋你。爭奈我寺中僧眾走散,并無一粒齋糧。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?!敝巧畹溃汉f!這等一個大去處,不信沒齋糧?!崩虾蜕械溃骸拔疫@里是個非細(xì)去處。只因是十方常住,被一個云游和尚引著一個道人來此住持,把常住有的沒的都?xì)牧?。他兩個無所不為,把眾僧趕出去了。我?guī)讉€老的走不動,只得在這里過,因此沒飯吃?!敝巧畹溃骸昂f!量他一個和尚,一個道人,做得甚事,卻不去官府告他?”老和尚道:“師父你不知,這里衙門又遠(yuǎn),便是官軍也禁不的他。這和尚、道人好生了得,都是殺人放火的人。如今向方丈后面一個去處安身。”智深道:“這兩個喚做甚么?”老和尚道:“那和尚姓崔,法號道成,綽號生鐵佛。道人姓丘,排行小乙,綽號飛天夜叉。這兩個那里似個出家人,只是綠林中強(qiáng)賊一般,把這出家影占身體?!?/p>
智深正問間,猛聞得一陣香來。智深提了禪杖,踅過后面,打一看時(shí),見一個土灶,蓋著一個草蓋,氣騰騰撞將起來。智深揭起看時(shí),煮著一鍋栗米粥。智深罵道:“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!只說三日沒飯吃,如今見煮一鍋粥。出家人何故說謊?”那幾個老和尚吃智深尋出粥來,只叫得苦,把碗、碟、鈴頭、杓子、水桶、都搶過了。智深肚饑,沒奈何,見了粥要吃,沒做道理處。只見灶邊破漆春臺,只有些灰塵在面上。智深見了,人急智生,便把禪杖倚了,就灶邊拾把草,把春臺揩抹了灰塵,雙手把鍋掇起來,把粥望春臺只一傾。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吃,才吃幾口,被智深一推一跤,倒的倒了,走的走了。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,才吃幾口,那老和尚道:“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。卻才去村里抄化得這些粟米,胡亂熬些粥吃,你又吃我們的?!敝巧畛晕迤呖?,聽得了這話,便撇了不吃。只聽得外面有人嘲歌,智深洗了手,提了禪杖,出來看時(shí),破壁子里望見一個道人,頭戴皂巾,身穿布衫,腰系雜色絳,腳穿麻鞋,挑著一擔(dān)兒:一頭是一個竹籃兒,里面露些魚尾并荷葉托著些肉;一頭擔(dān)著一瓶酒,也是荷葉蓋著。口里嘲歌著,唱道:
“你在東時(shí)我在西,你無男子我無妻。
我無妻時(shí)猶閑可,你無夫時(shí)好孤恓。”
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,指與智深道:“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丘小乙!”智深見指說了,便提著禪杖,隨后跟去。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來,只顧走入方丈后墻里去。智深隨即跟到里面看時(shí),見綠槐樹下放著一條桌子,鋪著些盤饌,三個盞子,三雙箸子,當(dāng)中坐著一個胖和尚,生的眉如漆刷,眼似黑墨,肐的一身橫肉,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.邊廂坐著一個年幼婦人.那道人把竹籃放下,也來坐地
智深走到面前,那和尚吃了一驚,跳起身來,便道:“請師兄坐,同吃一盞。”智深提著禪杖道:“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?”那和尚便道:“師兄請坐,聽小僧說?!敝巧畋犞鄣溃骸澳阏f!你說!”那和尚道:“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,田莊又廣,僧眾極多。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,將錢養(yǎng)女,長老禁約他們不得,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。因此把寺來都廢了。僧眾盡皆走散,田土已都賣了。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,正欲要整理山門,修蓋殿宇?!敝巧畹溃骸斑@婦人是誰?卻在這里吃酒?!蹦呛蜕械溃骸皫熜秩莘A:這個娘子,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兒。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,如今消乏了家私,近日好生狼狽,家間人口都沒了,丈夫又患病,因來敝寺借米。小僧看施主檀越面,取酒相待,別無他意,只是敬禮。師兄休聽那幾個老畜生說?!敝巧盥犃怂@篇話,又見他如此小心,便道:“叵耐幾個老僧戲弄灑家!”提了禪杖,再回香積廚來。這幾個老僧方才吃些飯,正在那里看。見智深嗔忿的出來,指著老和尚道:“原來你這幾個壞了常住,猶自在俺面前說謊。”老和尚們一齊都道:“師兄休聽他說,見今養(yǎng)著一個婦女在那里。他恰才見你有戒刀、禪杖,他無器械,不敢與你相爭。你若不信時(shí),再去走遭,看他和你怎地。師兄,你自尋思:他們吃酒吃肉,我們粥也沒的吃,恰才只怕師兄吃了?!敝巧畹溃骸耙舱f得是?!钡固崃硕U杖,再往方丈后來,見那角門卻早關(guān)了。智深大怒,只一腳踢開了,搶入里面看時(shí),只見那生鐵佛崔道成,仗著一條樸刀,從里面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。智深見了,大吼一聲,輪起手中禪杖,來斗崔道成。怎見的兩個和尚比試?
一個把袈裟不著,手中斜刺樸刀來;一個將直裰牢拴,掌內(nèi)橫飛禪杖去。一個咬牙必剝,渾如敬德戰(zhàn)秦瓊;一個睜眼圓輝,好似張飛迎呂布。一個盡世不看梁武懺,一個半生懶念法華經(jīng)。
那個生鐵佛崔道成,手中拈著樸刀,與智深廝并。兩個一來一往,一去一回,斗了十四五合。那崔道成斗智深不過,只有架隔遮攔,掣仗躲閃,抵擋不住,卻待要走。這丘道人見他當(dāng)不住,卻從背后拿了條樸刀,大踏步搠將來。智深正斗間,只聽的背后腳步響,卻又不敢回頭看他,不時(shí)見一個人影來,知道有暗算的人。叫一聲:“著!”那崔道成心慌,只道著他禪杖,托地跳出圈子外去。智深卻待回身,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。崔道成和丘道人兩個,又并了十合之上。智深一來肚里無食,二來走了許多路途,三者當(dāng)不的他兩個生力,只得賣個破綻,拖了禪杖便走。兩個拈著樸刀,直殺出山門外來。智深又都了十合,斗他兩個不過,掣了禪杖便走。兩個趕到石橋下,坐在闌干上,再不來趕。
智深走了二里,喘息方定。尋思道:“灑家的包裹放在監(jiān)齋使者面前,只顧走來,不曾拿得。路上又沒一分盤纏,又是饑餓,如何是好?待要回去,又?jǐn)乘贿^,他兩個并我一個,枉送了性命。”信步望前面去。行一步,懶一步。走了幾里,見前面一個大林子,都是赤松樹。但見:
虬枝錯落,盤數(shù)千條赤腳老龍;怪影參差,立幾萬道紅鱗巨蟒。遠(yuǎn)觀卻似判官須,近看宛如魔鬼發(fā)。誰將鮮血灑樹梢,疑是朱砂鋪樹頂。
魯智深看了道:“好座猛惡林子!”觀看之間,只見樹影里一個人探頭探腦,望了一望,吐了一口唾,閃入去了。智深看了道:“俺猜著這個撮鳥,是個剪徑的強(qiáng)人,正在此間等買賣,見灑家是個和尚,他道不利市,吐一口唾,走入去了。那廝卻不是鳥晦氣,撞了灑家。灑家又一肚皮鳥氣,正沒處發(fā)落,且剝那廝衣裳當(dāng)酒吃。”提了禪杖,徑搶到松林邊,喝一聲:“兀那林子里的撮鳥,快出來!”
那漢在林子里聽的,大笑道:“我晦氣,他倒來惹我!”就從林子里拿著樸刀,背翻身跳出來,喝一聲:“禿驢!你自當(dāng)死,不是我來尋你?!敝巧畹溃骸敖棠阏J(rèn)的灑家!”輪起禪杖搶那漢。那漢拈著樸刀,來斗和尚。恰待向前,肚里尋思道:“這和尚聲音好熟?!北愕溃骸柏D呛蜕?,你的聲音好熟。你姓甚?”智深道:“俺且和你斗三百合,卻說姓名?!蹦菨h大怒,仗手中樸刀,來迎禪杖。兩個斗了十?dāng)?shù)合,那漢暗暗的喝采道:“好個莽和尚!”又斗了四五合,那漢叫道:“少歇,我有話說?!眱蓚€都跳出圈子外來。那漢便問道:“你端的姓甚名誰?聲音好熟?!敝巧钫f姓名畢,那漢撇了樸刀,翻身便剪拂,說道:“認(rèn)得史進(jìn)么?”智深笑道:“原來是史大郎。”兩個再剪拂了,同到林子里坐定。智深問道:“史大郎,自渭州別后,你一向在何處?”史進(jìn)答道:“自那日酒樓前與哥哥分手,次日聽得哥哥打死了鄭屠,逃走去了。有緝捕的訪知史進(jìn)和哥哥赍發(fā)那唱的金老,因此小弟也便離了渭州,尋師父王進(jìn)。直到延州,又尋不著?;氐奖本?,住了幾時(shí),盤纏使盡,以此來在這里尋些盤纏,不想得遇。哥哥緣何做了和尚?”智深到前面過的話,從頭說了一遍。
史進(jìn)道:“可可既是肚饑,小弟有干肉在此?!北闳〕鰜砼c智深吃。史進(jìn)又道:“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內(nèi),我和你討去.若還不肯時(shí),一發(fā)結(jié)果了那斯?!敝巧畹溃骸笆??!碑?dāng)下和史進(jìn)吃得飽了,各拿了器械,同回瓦罐寺來。到寺前,看見那崔道成、丘小乙兩個,兀自在橋上坐地。智深大喝一聲道:“你這廝們,來,來!今番和你斗個你死我活!”那和尚笑道:“你是我手里敗將,如何再來敢廝并?”智深大怒,輪起鐵禪杖,奔過橋來。那生鐵佛生嗔,仗著樸刀,殺下橋去。智深一者得了史進(jìn),肚里膽壯,二乃吃得飽了,那精神氣力越使得出來。兩個斗到八九合,崔道成漸漸力怯,只辦得走路。那飛天夜叉丘道人見和尚輸了,便仗著樸刀來協(xié)助。這邊史進(jìn)見了,便從樹林子里跳將出來,大喝一聲:“都不要走!”掀起笠兒,挺著樸刀,來戰(zhàn)丘小乙。四個人兩對廝殺,斗的一似畫閣上的。但見:
和尚囂頑,禪僧勇猛。鐵禪杖飛一條玉蟒,鋒樸刀迸萬道霞光。壯士翻身,恨不得平吞了宇宙;道人縱步,只待要撼動了乾坤。八臂相交,有如三戰(zhàn)呂布;一聲響亮,不若四座天王。溪邊斗處鬼神驚,橋上戰(zhàn)時(shí)山石裂。
智深與崔道成正斗到間深里,智深得便處,喝一聲:“著!”只一禪杖,把生鐵佛打下橋去。那道人見倒了和尚,無心戀戰(zhàn),賣個破綻便走。史進(jìn)喝道:“那里去!”趕上,望后心一樸刀,撲地一聲響,道人倒在一邊。史進(jìn)踏入去,調(diào)轉(zhuǎn)樸刀,望下面只顧肐肢肐察的搠。智深趕下橋去,把崔道成后身一禪杖。可憐兩個強(qiáng)徒,化作南柯一夢。正是:從前作過事,無幸一齊來。
智深、史進(jìn)把這丘小乙、崔道成兩個尸首,都縛了攛在澗里,兩個再打入寺里來。香積廚下那幾個老和尚,因見智深輸了去,怕崔道成、丘小乙來殺他,已自都吊死了。智深、史進(jìn)直走入方丈后角門內(nèi)看時(shí),那個擄來的婦人,投井而死。直尋到里面八九間小屋,打?qū)⑷肴ィo一人。只見包裹已拿在彼,未曾打開。智深道:“既有了包裹,依原背了?!痹賹さ嚼锩?,只見床上三四包衣服。史進(jìn)打開,都是衣裳,包了些金銀,揀好的包了一包袱,背在身上。尋到廚房,見有酒有肉,兩個都吃飽了。灶前縛了兩個火把,撥開火,爐炭上點(diǎn)著,焰騰騰的先燒著后面小屋,燒到門前。再縛幾個火把,直來佛殿下后檐點(diǎn)著,燒起來。湊巧風(fēng)緊,刮刮雜雜地火起,竟天價(jià)燒起來。怎見的好火?但見:
濃煙滾滾,烈焰騰騰。須臾間燎徹天關(guān),頃刻時(shí)燒開地戶。燎飛禽翅盡墜云霄,燒走獸毛焦投澗壑。多無一霎,佛殿盡通紅;那有半朝,僧房俱變赤。恰似老君推倒煉丹爐,一塊火山連地滾。
智深與史進(jìn)看著,等了一回,四下火都著了。二人道:“梁園雖好,不是久戀之家。俺二人只好撒開。”二人廝趕著行了一夜。天色微明,兩個遠(yuǎn)遠(yuǎn)地望見一簇人家,看來是個村鎮(zhèn)。兩個投那村鎮(zhèn)上來。獨(dú)木橋邊,一個小小酒店。但見:
柴門半掩,布幕低垂。酸醨酒甕土床邊,墨畫神仙塵壁上。村童量酒,想非滌器之相如;丑婦當(dāng)壚,不是當(dāng)時(shí)之卓氏。壁間大字,村中學(xué)究醉時(shí)題;架上蓑衣,野外漁郎乘興當(dāng)。
智深、史進(jìn)來的村中酒店內(nèi),一面吃酒,一面叫酒保買些肉來,借些米來,打火做飯。兩個吃酒,訴說路上許多事務(wù)。吃了酒飯,智深便問史進(jìn)道:“你今投那里去?”史進(jìn)道:“我如今只得再回少華山,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伙,且過幾時(shí),卻再理會。”智深見說了,道:“兄弟,也是?!北愦蜷_包裹,取些金銀,與了史進(jìn)。二人拴了包裹,拿了器械,還了酒錢。二人出得店門,離了村鎮(zhèn),又行不過五七里,到一個三岔路口。智深道:“兄弟,須要分手。灑家投東京去,你休相送。你打華州,須從這條路去。他日卻得相會。
若有個便人,可通個信息來往?!笔愤M(jìn)拜辭了智深,各自分了路,史進(jìn)去了。
只說智深自往東京,在路又行了八九日,早望見東京。入得城來,但見:
千門萬戶,紛紛朱翠交輝;三市六街,濟(jì)濟(jì)衣冠聚集。鳳閣列九重金玉,龍樓顯一派玻璃。鸞笙鳳管沸歌臺,象板銀箏鳴舞榭。滿目軍民相慶,樂太平豐稔之年;四方商旅交通,聚富貴榮華之地?;ń至?,眾多嬌艷名姬;楚館秦樓,無限風(fēng)流歌妓。豪門富戶呼盧,公子王孫買笑。景物奢華無比并,只疑閬苑與蓬萊。
智深看見東京熱鬧,市井喧嘩,來到城中,陪個小心,問人道:“大祖國寺在何處?”街坊人答道:“前面州橋便是?!敝巧钐崃硕U杖便走,早來到寺前,入得山門看時(shí),端的好一座大剎。但見:
山門高聳,梵宇清幽。當(dāng)頭敕額字分明,兩下金剛形勢猛。五間大殿,龍鱗瓦砌碧成行;四壁僧房,龜背磨磚花嵌縫。鐘樓森立,經(jīng)閣巍峨。幡竿高峻接青云,寶塔依稀侵碧漢。木魚橫掛,云板高懸。佛前燈燭熒煌,爐內(nèi)香煙繚繞。幢幡不斷,觀音殿接祖師堂;寶蓋相連,水陸會通羅漢院。時(shí)時(shí)護(hù)法諸天降,歲歲降魔尊者來。
智深進(jìn)得寺來,東西廊下看時(shí),徑投知客寮內(nèi)去。道人撞見,報(bào)與知客。無移時(shí),知客僧出來,見了智深生的兇猛,提著鐵禪杖,跨著戒刀,背著個大包裹,先有五分懼他。知客問道:“師兄何方來?”智深放下包裹禪杖,打個問訊,知客回了問訊。智深說道:“小徒五臺山來。本師真長老有書在此,著小僧來投上剎清大師長老處,討個職事僧做?!敝偷溃骸凹仁钦娲髱熼L老有書札,合當(dāng)同到方丈里去?!敝鸵酥巧睿钡椒秸?,解開包裹,取出書來,拿在手里。知客道:“師兄,你如何不知體面?即目長老出來,你可解了戒刀,取出那七條、坐具、信香來,禮拜長老使得?!敝巧畹溃骸澳銋s何不早說?!彪S即解了戒刀,包裹內(nèi)取出片香一炷,坐具、七條半晌沒做道理處。知客又與他披了袈裟,教他先鋪?zhàn)?。知客問道:“有信香在那里?”智深道:“甚么信香?只有一炷香在此?!敝驮俨缓退f,肚里自疑忌了。
少刻,只見智清禪師兩個使者引著出來,禪椅上坐了。知客向前打個問訊,稟道:“這僧人從五臺山來,有真禪師書在此,上達(dá)本師?!鼻彘L老道:“好,好!師兄多時(shí)不曾有法帖來?!敝徒兄巧畹溃骸皫熜?,把書來禮拜長老?!敝灰娭巧钕劝涯庆南悴逶跔t內(nèi),拜了三拜,將書呈上。清長老接書,把來拆開看時(shí),上面寫道:“智真和尚合掌白言賢弟清公大德禪師:不覺天長地隔,別顏睽遠(yuǎn)。雖南北分宗,千里同意。今有小浼:敝寺檀越趙員外剃度僧人智深,俗姓是延安府老種經(jīng)略相公帳前提轄官魯達(dá),為因打死了人,情愿落發(fā)為僧。二次因醉,鬧了僧堂,職事人不能和順。特來上剎,萬望作職事人員收錄。幸甚!切不可推故。此僧久后正果非常,千萬容留。珍重,珍重!”清長老讀罷來書,便道:“遠(yuǎn)來僧人且去僧堂中暫歇,吃些齋飯?!敝巧钪x了,收拾起坐具、七條,提了包裹,拿了禪杖、戒刀,跟著行童去了。
清長老喚集兩班許多職事僧人,盡到方丈,乃言:“汝等眾僧在此。你看我?guī)熜种钦娑U師好沒分曉!這個來的僧人,原來是經(jīng)略府軍官,為因打死了人,落發(fā)為僧,二次在彼鬧了僧堂,因此難著他。你那里安他不的,卻推來與我。待要不收留他,師兄如此萬千囑付,不可推故。待要著他在這里,倘或亂了清規(guī),如何使得?!敝偷溃骸氨闶堑茏觽兛茨巧?,全不似出家人模樣。本寺如何安著得他?”都寺便道:“弟子尋思起來,只有酸棗門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園,如常被營內(nèi)軍健們并門外那二十來個破落戶,時(shí)常來侵害,縱放羊馬,好生啰唣。一個老和尚在那里住持,那里敢管他。何不教智深去那里住持,倒敢管的下?!鼻彘L老道:“都寺說的是。教侍者去僧堂內(nèi)客房里,等他吃罷飯,便喚將他來?!笔陶呷ゲ欢鄷r(shí),引著智深到方丈里。清長老道:“你既是我?guī)熜终娲髱熕]將來我這寺中掛搭,做個職事人員。我這敝寺有個大菜園,在酸棗門外岳廟間壁,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領(lǐng)。每日教種地人納十擔(dān)菜蔬,余者都屬你用度?!敝巧畋愕溃骸氨編熣骈L老著小僧投大剎討個職事僧做,卻不教俺做個都寺、監(jiān)寺,如何教灑家去管菜園?”首座便道:“師兄,你不省得。你新來掛搭,又不曾有功勞,如何便做得都寺?這管菜園也是個大職事人員了?!敝巧畹溃骸盀⒓也还懿藞@,俺只要都寺、監(jiān)寺?!笔鬃值溃骸澳懵犖艺f與你。僧門中職事人員,各有頭項(xiàng)。且如小僧,做個知客,只理會管待往來客官僧眾。假如維那、侍者、書記、首座,這都是清職,不容易得做。都寺、監(jiān)寺、提點(diǎn)、院主,這個都是掌管常住財(cái)物。你才到的方丈,怎便得上等職事?還有那管藏的喚做藏主,管殿的喚做殿主,管閣的喚作閣主,管化緣的喚做化主,管浴堂的喚做浴主,這個都是主事人員,中等職事,還有那管塔的塔頭,管飯的飯頭,管茶的茶頭,管菜園的菜頭,管東廁的凈頭,這個都是頭事人員,末等職事。假如師兄你管了一年菜園,好,便升你做個塔頭;又管了一年,好,升你做個浴主;又一年,好,才做監(jiān)寺?!敝巧畹溃骸凹热蝗绱耍灿谐錾頃r(shí),灑家明日便去?!痹捫菪醴保彘L老見智深肯去,就留在方丈里歇了。當(dāng)日議定了職事,隨即寫了榜文,先使人去菜園里退居廨宇內(nèi)掛起庫司榜文,明日交割。當(dāng)晚各自散了。次早,清長老升法座,押了法帖,委智深管菜園。智深到座前領(lǐng)了法帖,辭了長老,背上包裹,跨了戒刀,提了禪杖,和兩個送入院的和尚直來酸棗門外廨宇里來住持。
且說菜園左近,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才破落戶潑皮,泛常在園內(nèi)偷盜菜蔬,靠著養(yǎng)身.因來偷菜,看見廨宇門上新掛一道庫司榜文,上說:“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前來住持,自明日為始掌管,并不許閑雜人等入園攪擾。”那幾個潑皮看了,便去與眾破落戶商議道:“大相國寺里差一個和尚,甚么魯智深,來管菜園。我們趁他新來,尋一場鬧,一頓打下頭來,教那廝伏我們?!睌?shù)中一個道:“我有一個道理。他又不曾認(rèn)的我,我們?nèi)绾伪闳さ聂[?等他來時(shí),誘他去糞窖邊,只做恭賀他,雙手搶住腳,翻筋斗攧那廝下糞窖去,只是小耍他?!北姖娖さ溃骸昂?,好!”商量已定,且看他來。
卻說魯智深來到廨宇退居內(nèi)房中,安頓了包裹、行李,倚了禪杖,掛了戒刀。那數(shù)個種地道人都來參拜了,但有一應(yīng)鎖鑰,盡行交割。那兩個和尚同舊住持老和尚,相別了盡回寺去。
且說智深出到菜園地上,東觀西望,看那園圃。只見這二三十個潑皮,拿著些果盒酒禮,都嘻嘻地笑道:“聞知和尚新來住持,我們鄰舍街坊都來作慶。”智深不知是計(jì),直走到糞窖邊來。那伙潑皮一齊向前,一個來搶左腳,一個來搶右腳,指望來攧智深。只教智深:腳尖起處,山前猛虎心驚;拳頭落時(shí),海內(nèi)蛟龍喪膽。正是:方圓一片閑園圃,目下排成小戰(zhàn)場。那伙潑皮怎的來攧智深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