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七回
原文:
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兩贏童貫
詩曰：
紅日天光氣障霾，紛紛戈戟兩邊排。
征鼙倒海翻江振，鐵騎追風(fēng)卷地來。
四斗五方旗影揚，九宮八卦陣門開。
奸雄童貫摧心膽，卻似當(dāng)年大會垓。
話說當(dāng)日宋江陣中，前部先鋒三隊軍馬趕過對陣。大刀闊斧，殺得童貫三軍人馬，大敗虧輸，星落云散，七損八傷。軍士拋金棄鼓，撇戟丟槍，覓子尋爺，呼兄喚弟，折了萬余人馬，退三十里外扎住。吳用在陣中鳴金收軍，傳令道：“且未可盡情追殺，略報個信與他?！绷荷讲慈笋R都收回山寨，各自獻功請賞。
且說童貫輸了一陣，折了人馬，早扎寨柵安歇下。心中憂悶，會集諸將商議。酆美、畢勝二將道：“樞相休憂！此寇知得官軍到來，預(yù)先擺布下這座陣勢。官軍初到，不知虛實，因此中賊奸計。想此草寇，只是倚山為勢，多設(shè)軍馬，虛張聲勢。一時失了地利。我等且再整練馬步將士，停歇三日，養(yǎng)成銳氣，將息戰(zhàn)馬。三日后，將全部軍將分作長蛇之陣，俱是步軍殺將去。此陣如常山之蛇，擊首則尾應(yīng)，擊尾則首應(yīng)，擊中則首尾皆應(yīng)，都要連絡(luò)不斷。決此一陣，必見大功?！蓖灥溃骸按擞嫶竺睿衔嵋??！奔磿r傳下將令，整肅三軍，訓(xùn)練已定。
第三日五更造飯，軍將飽食。馬帶皮甲，人披鐵鎧，大刀闊斧，弓弩上弦。正是：槍刀流水急，人馬撮風(fēng)行。大將酆美、畢勝當(dāng)先引軍，浩浩蕩蕩，殺奔梁山泊來。八路軍馬分于左右。前面發(fā)三百鐵甲哨馬，前去探路。回來報與童貫中軍知道，說：“前日戰(zhàn)場上，并不見一個軍馬?！蓖灺犃诵囊?，自來前軍問酆美、畢勝道：“退兵如何？”酆美答道：“休生退心，只顧沖突將去。長蛇陣擺定，怕做甚么？”官軍迤邐前行，直進到水泊邊，竟不見一個軍馬，但見隔水茫茫蕩蕩，都是蘆葦煙火。遠遠地遙望見水滸寨山頂上，一面杏黃旗在那里招展，亦不見些動靜。童貫與酆美、畢勝勒馬在萬軍之前，遙望見對岸水面上蘆林中一只小船，船上一個人，頭戴青箬笠，身披綠簑衣，斜倚著船，背岸西獨自釣魚。童貫的步軍，隔著岸叫那漁人問道：“賊在那里？”那漁人只不應(yīng)。童貫叫能射弓的放箭。兩騎馬直近岸邊灘頭來，近水兜住馬，攀弓搭箭，望那漁人后心颼地一箭去。那枝箭正射到箬笠上，當(dāng)?shù)匾宦曧懀羌湎滤锶チ?。這一個馬軍放一箭，正射到簑衣上，當(dāng)?shù)匾宦曧?，那箭也落下水里去了。那兩個馬軍，是童貫軍中第一慣射弓箭的。兩個吃了一驚，勒回馬，上來欠身稟童貫道：“兩箭皆中，只是射不透。不知他身上穿著甚的？”童貫再撥三百能射硬弓的哨路馬軍，來灘頭擺開，一齊望著那漁人放箭。那亂箭射去，漁人不慌，多有落在水里的，也有射著船上的。但射著簑衣箬笠的，都落下水里去。童貫見射他不死，便差會水的軍漢，脫了衣甲，赴水過去捉那漁人。早有三五十人赴將開去。那漁人聽得船尾水響，知有人來。不慌不忙，放下魚釣，取棹竿擔(dān)在身邊。近船來的，一棹竿一個，太陽上著的，腦袋上著的，面門上著的，都打下水里去了。后面見沉了幾個，都赴轉(zhuǎn)岸上，去尋衣甲。童貫看見大怒，教撥五百軍漢下水去，定要拿這漁人；若有回來的一刀兩段。五百軍人脫了衣甲，吶聲喊，一齊都跳下水里，赴將過去。那漁人回轉(zhuǎn)船頭，指著岸上童貫，大罵道：“亂國賊臣，害民的禽獸！來這里納命，猶自不知死哩！”童貫大怒，喝教馬軍放箭。那漁人呵呵大笑，說道：“兀那里有軍馬到了！”把手指一指，棄了簑衣箬笠，翻身攢入水底下去了。那五百軍正赴到船邊，只聽得在水中亂叫，都沉下去了。那漁人正是浪里白跳張順。頭上箬笠，上面是箬葉裹著，里面是銅打成的。簑衣里面，一片熟銅打就，披著如龜殼相似，可知道箭矢射不入。張順攢下水底，拔出腰刀，只顧排頭價戳人，都沉下去，血水滾將起來。有乖的赴了開去，逃得性命。童貫在岸上看得呆了。身邊一將指道：“山頂上那把黃旗，正在那里磨動?！?/p>
童貫定睛看了，不解何意。眾將也沒做道理處。酆美道：“把三百鐵甲哨馬分作兩隊，教去兩邊山后出哨，看是如何？”卻才分到山前，只聽得蘆葦中一個轟天雷炮飛起，火煙撩亂。兩邊哨馬齊回來報：“有伏兵到了！”童貫在馬上，那一驚不??！酆美、畢勝兩邊差人教軍士休要亂動，數(shù)十萬軍都掣刀在手。前后飛馬來叫道：“如有先走的，便斬！”按住三軍人馬。童貫且與眾將立馬望時，山背后鼓聲震地，喊殺喧天，早飛出一彪軍馬，都打著黃旗。當(dāng)先有兩員驍將領(lǐng)兵。怎見得那隊軍馬整齊？好似：
黃旗擁出萬山中，爍爍金光射碧空。
馬似怒濤沖石壁，人如烈火撼天風(fēng)。
鼓聲震動森羅殿，炮力掀翻泰華宮。
劍隊暗藏插翅虎，槍林飛出美髯公。
兩騎黃長遠馬上兩員英雄頭領(lǐng)，上首美髯公朱仝，下首插翅虎雷橫，帶領(lǐng)五千人馬，直殺奔官軍。童貫令大將酆美、畢勝當(dāng)先迎敵。兩個得令，便驟馬挺槍出陣，大罵：“無端草賊，不來投降，更待何時！”雷橫在馬上大笑，喝道：“匹夫，死在眼前尚且不知！怎敢與吾決戰(zhàn)！”畢勝大怒，拍馬挺槍，直取雷橫。雷橫也使槍來迎。兩馬相交，軍器并舉。二將約戰(zhàn)到二十余合，不分勝敗。酆美見畢勝戰(zhàn)久不能取勝，拍馬舞刀徑來助戰(zhàn)。朱仝見了，大喝一聲，飛馬輪刀來戰(zhàn)酆美。四匹馬，兩對兒，在陣前廝殺。童貫看了，喝采不迭。斗到間深里，只見朱仝、雷橫賣個破綻，撥回馬頭，望本陣便走。酆美、畢勝兩將不舍，拍馬追將過去。對陣軍發(fā)聲喊，望山后便走。童貫叫盡力追趕過山腳去。只聽得山頂上畫角齊鳴。眾軍抬頭看時，前后兩個炮直飛起來。童貫知有伏兵，把軍馬約住，教不要去趕。
只見山頂上閃出那把杏黃旗來，上面繡著“替天行道”四字。童貫踅過山那邊看時，見山頭上一簇雜采繡旗開處，顯出那個鄆城縣蓋世英雄山東呼保義宋江來。背后便是軍師吳用、公孫勝、花榮、徐寧、金槍手、銀槍手眾多好漢。童貫見了大怒，便差人馬上山來拿宋江。大軍人馬分為兩路，卻待上山。只聽得山頂上鼓樂喧天，眾好漢都笑。童貫越添心上怒，咬碎口中牙，喝道：“這賊怎敢戲吾！我當(dāng)自擒這廝，”酆美諫道：“樞相，彼必有計，不可親臨險地。且請回軍，來日卻再打聽虛實，方可進兵。”童貫道：“胡說！事已到這里，豈可退軍！教星夜與賊交鋒，今已見賊，勢不容退。”語猶未絕，只聽得后軍吶喊。探子報道：“正西山后，沖出一彪軍來，把后軍殺開做兩處?！蓖灤篌@，帶了酆美、畢勝，急回來救應(yīng)后軍時，東邊山后鼓聲響處，又早飛出一隊人馬來。一半是紅旗，一半是青旗，捧著兩員大將，引五千軍馬殺將來。那紅旗軍隨紅旗，青旗軍隨青旗，隊伍端的整齊，但見：
對對紅旗間翠袍，爭飛戰(zhàn)馬轉(zhuǎn)山腰。
日烘旗幟青龍見，風(fēng)擺旌旗朱雀搖。
二隊精兵皆勇猛，兩員上將最英豪。
秦明手舞狼牙棍，關(guān)勝斜橫偃月刀。
那紅旗隊里頭領(lǐng)是霹靂火秦明，青旗隊里頭領(lǐng)是大刀關(guān)勝。二將在馬上殺來，大喝道：“童貫早納下首級！”童貫大怒，便差酆美來戰(zhàn)關(guān)勝，畢勝去斗秦明。童貫見后軍發(fā)喊甚緊，又教鳴金收軍，且休戀戰(zhàn)，延便且退。朱仝、雷橫引黃旗軍又殺將來，兩下里夾攻，童貫軍兵大亂。酆美、畢勝保護著童貫，逃命而走。正行之間，刺斜里又飛出一彪人馬來，接住了廝殺。那隊軍馬，一半是白旗，一半是黑旗。黑白旗中，也捧著兩員虎將，引五千軍馬，攔住去路。這隊軍端的整齊，但見：
炮似轟雷山石裂，綠林深處顯戈矛。
素袍兵出銀河涌，玄甲軍來黑氣浮。
兩股鞭飛風(fēng)雨響，一條槍到鬼神愁。
左邊大將呼延灼，右手英雄豹子頭。
那黑旗隊里頭領(lǐng)是雙鞭呼延灼，白旗隊里頭領(lǐng)是豹子頭林沖。二將在馬上大喝道：“奸臣童貫，待走那里去？早來受死！”一沖直殺入軍中來。那睢州都監(jiān)段鵬舉接住呼延灼交戰(zhàn)，洳州都監(jiān)馬萬里接著林沖廝殺。這馬萬里與林沖斗不到數(shù)合，氣力不加。卻待要走，被林沖大喝一聲，慌了手腳，著了一矛，戳在馬下。段鵬舉看見馬萬里被林沖搠死，無心戀戰(zhàn)，隔過呼延灼雙鞭，霍地撥回馬便走。呼延灼奮勇趕將入來。兩軍混戰(zhàn)。童貫只教奪路且回。只聽得前軍喊聲大舉，山背后飛出一彪步軍，直殺入垓心里來。當(dāng)先一僧、一行者，領(lǐng)著軍兵，大叫道：“休教走了童貫！”那和尚不修經(jīng)懺，專好殺人，單號花和尚，雙名魯智深。這行者，景陽岡曾打虎，水滸寨最英雄，有名行者武松。魯智深一條禪杖，武行者兩口戒刀，殺入陣來。怎見得？有《西江月》為證：
魯智深一條禪杖，武行者兩口鋼刀。鋼刀飛出火光飄，禪杖來如鐵炮。禪杖打開腦袋，鋼刀截斷人腰。兩般兵器不相饒，百萬軍中顯耀。
童貫眾軍被魯智深、武松引領(lǐng)步軍一沖，早四分五落。官軍人馬前無去路，后沒退兵，只得引酆美、畢勝撞透重圍，殺條血路，奔過山背后來。正方喘息，又聽得炮聲大震，戰(zhàn)鼓齊鳴?？磧蓡T猛將當(dāng)先，一簇步軍攔路。怎見得？
人人勇欺子路，個個貌若天神。鋼刀鐵槊亂紛紛，戰(zhàn)鼓繡旗相稱。左手解珍出眾，右手解寶超群。數(shù)千鐵甲虎狼軍，攪碎長蛇大陣。
來的步軍頭領(lǐng)解珍、解寶，各拈五股鋼叉，引領(lǐng)步軍殺入陣內(nèi)。童貫人馬遮攔不住，突圍而走。五面馬軍步軍，一齊追殺，趕得官軍星落云散。酆美、畢勝力保童貫而走。見解珍、解寶弟兄兩個，挺起鋼叉直沖到馬前。童貫急忙拍馬望刺斜里便走。背后酆美、畢勝趕來救應(yīng)，又得唐州都監(jiān)韓天麟、鄧州都監(jiān)王義，四個并力殺出垓心。方才進步，喘息未定，只見前面塵起，叫殺連天。綠茸茸林子里，又早飛出一彪人馬。當(dāng)先兩員猛將，攔住去路。那兩員是誰？但見：
一個開山大斧吞龍口，一個出白銀槍蟒吐梢。一個咬碎銀牙沖大陣，一個睜圓怪眼躍天橋。一個董平緊要拿童貫，一個舍命爭先是索超。
這兩員猛將，雙槍將董平，急先鋒索超，兩個更不打話，飛馬直取童貫。王義挺槍去迎，被索超手起斧落，砍于馬下。韓天麟來救，被董平一槍搠死。酆美、畢勝死保護童貫，奔馬逃命。四下里金鼓亂響，正不知何處軍來。童貫攏馬上坡看時，四面八方，四隊軍馬，兩脅兩隊步軍，栲栳圈，簸箕掌，梁山泊軍馬大隊齊齊殺來。童貫軍馬如風(fēng)落云散，東零西亂。正看之間，山坡下一簇人馬出來，認的旗號是陳州都監(jiān)吳秉彝，許州都監(jiān)李明。這兩個引著些斷槍折戟，敗殘軍馬，踅轉(zhuǎn)琳瑯山躲避?？匆娬泻魰r，正欲上坡，急調(diào)人馬。又見山側(cè)喊聲起來，飛過一彪人馬趕出，兩把認旗招展，馬上兩員猛將，各執(zhí)兵器，飛奔官軍。這兩個是誰？有《臨江詞》為證：
盔上長纓飄火焰，紛紛亂撒猩紅。胸中豪氣吐長虹。戰(zhàn)袍裁蜀錦，鎧甲鍍金銅。兩口寶刀如雪練，垓心抖擻威風(fēng)。左沖右突顯英雄。軍班青面獸，史進九紋龍。
這兩員猛將，正是楊志、史進。兩騎馬，兩口刀，卻好截住吳秉彝、李明兩個軍官廝殺。李明挺槍向前來斗楊志，吳秉彝使方天戟來戰(zhàn)史進。兩對兒在山坡下一來一往，盤盤旋旋，各逞平生武藝。童貫在山坡上勒住馬，觀之不定。四個人約斗到三十余合，吳秉彝用戟奔史進心坎上戳將來，史進只一閃，那枝戟從肋窩里放個過。吳秉彝連人和馬搶近前來，被史進手起刀落，只見一條血顙光連肉，頓落金鍪在馬邊，吳秉彝死于坡下。李明見先折了一個，卻待也要撥回馬走時，被楊志大喝一聲，驚得魂消魄散，膽顫心寒，手中那條槍，不知顛倒。楊志把那口刀從頂門上劈將下來。李明只一閃，那刀正剁著馬的后胯下。那馬后蹄將下去，把李明閃下馬來。棄了手中槍，卻待奔走。這楊志手快，隨復(fù)一刀，砍個正著?？蓱z李明半世軍官，化作南柯一夢。兩員官將皆死于坡下。楊志、史進追殺敗軍，正如砍瓜截瓠相似。
童貫和酆美、畢勝在山坡上看了，不敢下來，身無所措。三個商量道：“似此如何殺得出去？”酆美道：“樞相且寬心，小將望見正南上，尚兀自有大隊官軍扎住在那里。旗幡不倒，可以解救。畢都統(tǒng)保守樞相在山頭，酆美殺開條路，取那枝軍馬來保護樞相出去?！蓖灥溃骸疤焐珜⑼?，你可善覷方便，疾去早來。”酆美提著大桿刀，飛馬殺下山來，沖開條路，直到南邊?？茨顷犥婑R時，卻是嵩州都監(jiān)周信，把軍兵團團擺定，死命抵住。垓心里看見那酆美來，便接入陣內(nèi)，問：“樞相在那里？”酆美道：“只在前面山坡上，專等你這枝軍馬去救護殺出來；事不宜遲，火速便起?！敝苄怕犝f罷，便教傳令，馬步軍兵都要相顧，休失隊伍，齊心并力。二員大將當(dāng)先，眾軍助喊，殺奔山坡邊來。行不到一箭之地，刺斜里一枝軍到。酆美舞刀徑出迎敵，認得是睢州都監(jiān)段鵬舉，三個都相見了，合兵一處殺到山坡下。畢勝下坡，迎接上去。見了童貫，一處商議道：“今晚便殺出去好，卻捱到來朝去好？”酆美道：“我四人死保樞相，則就今晚殺透重圍出去，可脫賊寇?！笨纯唇?，只聽得四邊喊聲不絕，金鼓亂鳴。約有二更時候，星月光亮，酆美當(dāng)先，眾軍官簇擁童貫在中間，一齊并力殺下山坡來。只聽得四下里亂叫道：“不要走了童貫！”眾官軍只望正南路沖殺過來。看看混戰(zhàn)到四更左右，殺出垓心。童貫在馬上，以手加額，頂禮天地神明道：“慚愧！脫得這場大難！”催趕出界，奔濟州去。卻才歡喜未盡，只見前面山坡邊一帶，火把不計其數(shù)。背后喊聲又起?？匆娀鸢压庵?，兩員好漢拈著兩條樸刀，引出一員騎白馬的英雄大將，在馬上橫著一條點鋼槍。那人是誰？有《臨江仙》詞一首為證：
馬步軍中惟第一，偏他數(shù)內(nèi)為尊。上天降下惡星辰。眼珠如點漆，面部似鐫銀。丈二鋼槍無敵手，獨騎戰(zhàn)馬侵尋。人材武藝兩絕倫。梁山盧俊義，河北玉麒麟。
那馬上的英雄大將，正是玉麒麟盧俊義。馬前這兩個使樸刀的好漢，一個是病關(guān)索楊雄，一個是拚命三郎石秀。在火把光中，引著三千余人，抖擻精神，攔住去路。盧俊義在馬上大喝道：“童貫不下馬受縛，更待何時！”童貫聽得，對眾道：“前有伏兵，后有追兵，似此如之奈何？”酆美道：“小將舍條性命，以報樞相。汝等眾官，緊保樞相，奪路望濟州去。我自戰(zhàn)住此賊?！臂好琅鸟R舞刀，直奔盧俊義。兩馬相交，斗不到數(shù)合，被盧俊義把槍只一逼，逼過大刀，搶入身去，劈腰提住，一腳蹬開戰(zhàn)馬，把酆美活捉去了。楊雄、石秀便來接應(yīng)。眾軍齊上，橫拖倒拽捉了去。畢勝和周信、段鵬舉，舍命保童貫，沖殺攔路軍兵，且戰(zhàn)且走。背后盧俊義趕來。童貫敗軍忙忙似喪家之犬，急急如漏網(wǎng)之魚。天曉脫得追兵，望濟州來。正走之間，前面山坡背后，又沖出一隊步軍來，那軍都是鐵掩心甲，絳紅羅頭巾。當(dāng)先四員步軍頭領(lǐng)。畢竟是誰？但見：
黑旋風(fēng)持兩把大斧，喪門神仗一口龍泉。項充、李兗在傍邊，手舞團牌體健。斬虎須投大穴，誅龍必向深淵。三軍威勢振青天，惡鬼眼前活見。
這李逵輪兩把板斧，鮑旭仗一口寶劍，項充、李袞各舞蠻牌遮護，卻似一團火塊，從地皮上滾將來，殺得官軍四分五落而走。童貫與眾將且戰(zhàn)且走，只逃性命。李逵直砍入馬軍隊里，把段鵬舉馬腳砍翻，掀將下來，就勢一斧，劈開腦袋，再復(fù)一斧，砍斷咽喉，眼見得段鵬舉不活了。且說敗殘官軍將次捱到濟州，真乃是頭盔斜掩耳，護項半兜腮。馬步三軍沒了氣力，人困馬乏。奔到一條溪邊，軍馬都且去吃水。只聽得對溪一聲炮響，箭矢如飛蝗一般射將過來。官軍急上溪岸去。樹林邊轉(zhuǎn)出一彪軍馬來。為頭馬上三個英雄是誰？但見：
銅鈴奮勇敢爭征，飛石飛叉眾莫能。
二虎相隨沒羽箭，東昌驃騎是張清。
原來這沒羽箭張清和龔?fù)?、丁得孫，帶領(lǐng)三百余騎馬軍。那一隊驍騎馬軍，都是銅鈴面具，雉尾紅纓，輕弓短箭，繡旗花槍，三將為頭，直沖將來。嵩州都監(jiān)周信見張清軍馬少，便來迎敵。畢勝保著童貫而走。周信縱馬挺槍來迎。只見張清左手約住槍，右手似招寶七郎之形，口中喝一聲道：“著！”去周信鼻凹上只一石子打中，翻身落馬。龔?fù)?、丁得孫傍邊飛馬來相助，將那兩條叉戳定咽喉，好似霜摧邊地草，雨打上林花，周信死于馬下。童貫止和畢勝逃命，不敢入濟州，引了敗殘軍馬，連夜投東京去了。于路收拾逃難軍馬下寨。
原來宋江有仁有德，素懷歸順之心，不肯盡情追殺。惟恐眾將不舍，要追童貫，火急差戴宗傳下將令，布告眾頭領(lǐng)，收拾各路軍馬步卒，都回山寨請功。各處鳴金收軍而回。鞍上將都敲金鐙，步下卒齊唱凱歌，紛紛盡入梁山泊，個個同回宛子城。宋江、吳用、公孫勝先到水滸寨中忠義堂上坐下，令裴宣驗看各人功賞。盧俊義活捉酆美，解上寨來，跪在堂前。宋江自解其縛，請入堂內(nèi)上坐，親自捧杯陪話，奉酒壓驚。眾頭領(lǐng)都到堂上。是日殺牛宰馬，重賞三軍。留酆美住了兩日，備辦鞍馬，送下山去。酆美大喜。宋江陪話道：“將軍，陣前陣后冒瀆威嚴，切乞恕罪！宋江等本無異心，只要歸順朝廷，與國家出力。被至不公不法之人，逼得如此。望將軍回朝，善言解救。倘得他日重見恩光，生死不忘大德?！臂好腊葜x不殺之恩，登程下山。宋江令人直送出界。酆美放回京，不在話下。
宋江回到忠義堂上，再與吳用等眾頭領(lǐng)商議。原來今次用此十面埋伏之計，都是吳用機謀布置，殺得童貫?zāi)懞乃?，夢里也怕，大軍三停折了二停。吳用道：“童貫回去京師，奏了官家，如何不再起兵來。必得一人，直投東京探聽虛實，回報山寨，預(yù)作準備。”宋江道：“軍師此論，允合吾心。恁弟兄中不知那個敢去？”只見坐次之中一個人應(yīng)道：“兄弟愿往?！北娙丝戳耍嫉溃骸绊毷撬?，必干大事?！?/p>
不是這個人來，有分教：濟州城外，造數(shù)百只艨艟戰(zhàn)船；梁山泊中，添萬余石軍糧米麥。正是：沖陣馬亡青嶂下，戲波船陷綠蒲中。畢竟梁山泊是誰人前去打聽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