狀留篇
原文:
論賢儒之才，既超程矣，世人怪其仕宦不進(jìn)，官爵卑細(xì)。以賢才退在俗吏之後，信〔可〕怪也。夫如是，而適足以見賢不肖之分，睹高下多少之實(shí)也。龜生三百歲，大如錢，游於蓮葉之上。三千歲青邊緣，巨尺二寸。蓍生七十歲生一莖，七百歲生十莖。神靈之物也，故生遲留，歷歲長(zhǎng)久，故能明審。實(shí)賢儒之在世也，猶靈蓍、神龜也。計(jì)學(xué)問之日，固已盡年之半矣。銳意於道，遂無貪仕之心。及其仕也，純特方正，無員銳之操。故世人遲取進(jìn)難也。針錐所穿，無不暢達(dá)。使針錐末方，穿物無一分之深矣。賢儒方節(jié)而行，無針錐之銳，固安能自穿、取暢達(dá)之功乎？且驥一日行千里者，無所服也，使服任車輿，駑馬同〔昔〕。驥曾以引鹽車矣，垂頭落汗，行不能進(jìn)。伯樂顧之，王良御之，空身輕馳，故有千里之名。今賢儒懷古今之學(xué)，負(fù)荷禮義之重，內(nèi)累於胸中之知，外劬於禮義之操，不敢妄進(jìn)茍取，故有稽留之難。無伯樂之友，不遭王良之將，安得馳於清明之朝，立千里之跡乎？
且夫含血?dú)馕镏?，行則背在上而腹在下；其病若死，則背在下而腹在上。何則？背肉厚而重，腹肉薄而輕也。賢儒、俗吏，并在當(dāng)世，有似於此。將明道行，則俗吏載賢儒，賢儒乘俗吏。將暗道廢，則俗吏乘賢儒，賢儒處下位，猶物遇害，腹在上而背在下也。且背法天而腹法地，生行得其正，故腹背得其位；病死失其宜，故腹反而在背上。
非唯腹也，凡物仆僵者，足又在上。賢儒不遇，仆廢於世，踝足之吏，皆在其上。東方朔曰：“目不在面而在於足，救昧不給，能何見乎？”汲黯謂武帝曰： “陛下用吏如積薪矣，後來者居上?！痹橱鲋?，察東方朔之語，獨(dú)〔非〕以俗吏之得地，賢儒之失職哉？故夫仕宦，失地難以觀德；得地難以察不肖。名生於高官，而毀起於卑位。卑位，固賞賢儒之所在也。遵禮蹈繩，修身守節(jié)，在下不汲汲，故有沉滯之留。沉滯在能自濟(jì)，故有不拔之扼。其積學(xué)於身也多，故用心也固。俗吏無以自修，身雖拔進(jìn)，利心搖動(dòng)，則有下道侵漁之操矣。
楓桐之樹，生而速長(zhǎng)，故其皮肌不能堅(jiān)剛。樹檀以五月生葉，後彼春榮之木，其材強(qiáng)勁，車以為軸。殷之桑谷，七日大拱，長(zhǎng)速大暴，故為變怪。大器晚成，寶貨難售也。不崇一朝，輒成賈者，菜果之物也。是故湍瀨之流，沙石轉(zhuǎn)而大石不移。何者？大石重而沙石輕也。沙石轉(zhuǎn)積於大石之上，大石沒而不見。賢儒俗吏，并在世俗，有似於此。遇暗長(zhǎng)吏，轉(zhuǎn)移俗吏超在賢儒之上，賢儒處下，受馳走之使，至或巖居穴處，沒身不見。咎在長(zhǎng)吏不能知賢，而賢者道大，力劣不能拔舉之故也。
夫手指之物器也，度力不能舉，則不敢動(dòng)。賢儒之道，非徒物器之重也。是故金鐵在地，焱風(fēng)不能動(dòng)，毛芥在其間，飛揚(yáng)千里。夫賢儒所懷，其猶水中大石、在地金鐵也。其進(jìn)不若俗吏速者，長(zhǎng)吏力劣，不能用也。毛芥在鐵石間也，一口之氣，能吹毛芥，非必焱風(fēng)。俗吏之易遷，猶毛芥之易吹也。故夫轉(zhuǎn)沙石者，湍瀨也；飛毛芥者，焱風(fēng)也?；钏箫L(fēng)，毛芥不動(dòng)。無道理之將，用心暴猥，察吏不詳，遭以奸遷，妄授官爵，猛水之轉(zhuǎn)沙石，焱風(fēng)之飛毛芥也。是故毛芥因異風(fēng)而飛，沙石遭猛流而轉(zhuǎn)，俗吏遇悖將而遷。
且圓物投之於地，東西南北，無之不可，策杖叩動(dòng)，才微輒停。方物集地，壹投而止；及其移徒，須人動(dòng)舉。賢儒，世之方物也，其難轉(zhuǎn)移者，其動(dòng)須人也。鳥輕便於人，趨遠(yuǎn)，人不如鳥，然而天地之性人為貴?；认x之飛，能至萬里；麒麟須獻(xiàn)，乃達(dá)闕下。然而蝗蟲為災(zāi)，麒麟為瑞。麟有四足，尚不能自致，人有兩足，安能自達(dá)？故曰：燕飛輕於鳳皇，兔走疾於麒麟，{圭黽}躍躁於靈龜，蛇騰便於神龍。呂望之徒，白首乃顯；百里奚之知，明於黃發(fā)：深為國(guó)謀，因?yàn)橥踺o，皆夫沉重難進(jìn)之人也。輕躁早成，禍害暴疾。故曰：其進(jìn)銳者，退速。陽溫陰寒，歷月乃至；災(zāi)變之氣，一朝成怪。故夫河冰結(jié)合，非一日之寒；積土成山，非斯須之作。干將之劍，久在爐炭，銛鋒利刃，百熟煉歷。久銷乃見作留，成遲故能割斷。肉暴長(zhǎng)者曰腫，泉暴出者曰涌，酒暴熟者易酸，醢暴酸者易臭。由此言之，賢儒遲留，皆有狀故。狀故云何？學(xué)多道重，為身累也。
草木之生者濕，濕者重；死者枯。枯而輕者易舉，濕而重者難移也。然元?dú)馑?，在生不在枯。是故車行於陸，船行於溝，其滿而重者行遲，空而輕者行疾。先王之道，載在胸腹之內(nèi)，其重不徒船車之任也。任重，其取進(jìn)疾速，難矣。竊人之物，其得非不速疾也，然而非其有，得之非己之力也。世人早得高官，非不有光榮也，而尸祿素餐之謗，喧嘩甚矣。且賢儒之不進(jìn)，將相長(zhǎng)吏不開通也。農(nóng)夫載谷奔都，賈人赍貨赴遠(yuǎn)，皆欲得其愿也。如門郭閉而不通，津梁絕而不過，雖有勉力趨時(shí)之勢(shì)，奚由早至以得盈利哉？長(zhǎng)吏妒賢，不能容善，不被鉗赭之刑，幸矣，焉敢望官位升舉，道理之早成也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