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回
原文:
卻說正德取了金銀，雇了車馬，不一日趕到蘇州，隨到虎邱山游覽一會。
看看惟有客館酒樓，簽歌盈耳，卻無甚好景致，方悟是當(dāng)時劉瑾劫駕，故攛掇冒奏。遂回到蘇州城。聞得蘇州城，花燈極稱精奇，思量：燈節(jié)后回京，也不枉到蘇州游耍一番。我今不如先到浙江杭州，遍覽西湖，及復(fù)回蘇州過年，俟看新春花燈。主意已定，宿了一夜，次早即雇船到杭州。
不多時到西湖上，忽見湖內(nèi)有數(shù)十只畫舫漁船，泊在堤下柳影深處。原來這湖內(nèi)當(dāng)風(fēng)日晴和時節(jié)，多有王孫公子、貴客豪家，乘興買棹挾妓攜酒，蕭鼓笙歌，十分鼎沸。因這幾日天氣嚴(yán)寒，不曾出游。故漁舟俱停泊暇。正德向那漁船上老漁婆曰：“婆婆，你且把船撐來渡我湖中，玩些景物出水，重重有賞?！蹦菨O婆看見岸上有人喚船，答曰：“我來也?！奔戳钚O婆把船攏至岸邊，將艙板渡正德上船，接入艙中。母子分頭搖櫓，放乎中流。正德坐艙中觀望。時值隆冬，物色蕭條，山川寂寥，無甚佳麗，也無甚意思。
適見后艙蓬寮上，押著一枝鐵笛，就隨手弄來，向口里一吹。從來正德不會吹笛，當(dāng)下吹有不能成聲，只得糊涂弄腔，那船尾少年漁婆，聽得北京人腔調(diào)，忍不住笑。正德回頭一看，雖是漁家生成，卻也笑容可掬。趁著老漁姿面向艙外，搭手搭腳扒到后艙尾，陪個笑臉曰：“小娘子，勞力了，略歇一歇，待我代小娘子搖一搖可好？”小娘子含羞帶笑曰：“客官有煩了，你不曉吹笛，怎得會搖櫓？”正德曰：“不妨事。”已來到櫓邊，用力把櫓一推，那船一歪，顛了一顛。小漁婆緊扯住，發(fā)慌曰：“方才不是扯住，怕不下水晶宮去見龍王哩。”那老漁婆回過首一望曰：“客官這不是當(dāng)耍的，日已將脯，女兒可把船攏到湖邊，待客官上去尋宿罷。”霎時間，船已抵岸，正德還了船稅，上岸尋店安歇，一夜無話。
次日進杭州城，卻也商賈云集。來到街上，日已午刻，見一座酒樓，店前掛個牌，上寫著：“李家店安寓仕宦。”正德大度進店，見當(dāng)中一席，沒有人坐，即當(dāng)中坐下。小二上前問曰：“客官要什么酒菜？”正德曰：“上等筵席，備一席來?！毙《唬骸拔疫@李家店，比別的不同，上席銀十二兩，中席八兩，下席四兩?！钡墼唬骸吧舷灰皇桑瑓s又甚便宜？”小二曰：“我這店例先交銀后吃酒?！闭略唬骸叭绱烁睢！彼烊°y付訖。小二曰：“客官若要安歇，小店也有客房?！闭略唬骸翱蓪⑾旁跐崈舴课荩痛税残?。”小二領(lǐng)至最后客房，備席前來。正德令小二多備茶炭油火，待我今夜暢飲一宵。小二備完退出。
正德自斟自酌。至二更自想：“朕在宮中有后妃侍酒，今宿在孤店，好不蕭條寂寞?！闭趧忧?，早來了一個美人。原來這店家名喚李郎，父母俱開酒樓，家資頗裕，雙親已亡，娶妻陳氏，尚有胞妹曰風(fēng)姐，生得細柳為腰，芙蓉為面。幼時相士云其大貴，父母叮嚀，不可輕配。年已二八，尚未許親。
這鳳姐烹調(diào)最佳，近年因長，不便見人。每有富戶要吃鳳姐的烹調(diào)，李郎遂將內(nèi)廳與鳳姐做客廳，令一婢年甫十三歲，送客出入。待客盡是新奇異味，價錢比李郎更貴，上席銀一十六兩，中席十二兩，下席八兩，所趁銀兩為私房，積蓄以為妝奩，近因錢塘縣知縣貪財，適遇隔街有一件命案，奈因隔街不便深究，李郎為鄰佑，特請李郎進縣衙問其至死其由，何不救護？小二于上燈后關(guān)店。李鳳姐欲去探兄。問信，遙見客店開著，露出火光。緩步而來，恰遇正德才欲火難禁，忽聞得繡鞋聲近，忙探頭出房門一看。月色朦朧，見一女子十分潔白。鳳姐見有人出來，忙轉(zhuǎn)身回房，不料頭上脫落了一枝金鳳釵，帝即取火照著拾起鳳釵，進內(nèi)細看?？钍叫缕?，又用珠寶鑲就。正德暗想：這般客店，多有蓄得美女，以至年少客商沉迷，血本無歸。今晚適逢動興，具待他來尋鳳釵，費些銀兩，與他親近也好。
且說李鳳姐走回內(nèi)房，心想方才若不速回，定然弄出不好意思。停了一會，頭上覺得甚輕。用手一摸，叫聲：“不好了，此鳳釵價值百金，莫不被客商得了？”忙點火向原路照尋，并無影跡。想必被那客商拾了，將火吹滅，密從容房外窺探動靜，時正德見外面火影，已知是失落金釵來尋，把金釵在燈下觀玩。鳳姐見了大喜，倒退數(shù)步，咳了一聲。來到房口立著。正德即將金釵藏在衣袖中，問曰：“門外何人？夜深敢窺室家之火。”鳳姐曰：“奴家方才失脫了一枝金鳳釵，未知客官可曾拾得否？”正德含笑曰：“俺在此飲酒，不曉得什么金鳳釵?！兵P姐曰：“客官休要說笑，適才藏在袖內(nèi)。奴家原已窺見著，萬望見還，足感厚德。”帝笑曰：“娘子好眼力，俺非貪財之輩，自應(yīng)送還。未知娘子何名，說與俺知道?！兵P姐不悅曰：“客官乃盛德君子，豈不知男女不相動問？怎好問我姓名？”正德曰：“爾言差矣。我還爾金釵，乃欲表白不貪之心。倘是別失落，俺又不知爾姓名，豈不又負我的好意？俺今問爾的姓名，方有著落?！兵P姐曰：“客官說得是，奴家乃店主的胞妹?！闭略唬骸傲钚趾稳耍磕镒雍蚊?？”鳳姐曰：“家兄喚李郎?！?/p>
正德詐不聞。再問曰：“令兄喚什么名？”鳳姐曰：“家兄名李郎?！闭略唬骸傲钚謫咀骼铨?，娘子莫非叫做李鳳么?！兵P姐忍不住笑曰：“好笑客官亂猜，卻又著又不著。”正德見鳳姐一笑百媚生，大喜曰：“娘子就顛倒了，著便著怎么又說不著？”鳳姐曰：“家兄李郎爾錯叫李龍，奴家名李鳳姐，爾卻猜著，豈不是著和不著?！闭滦υ唬骸傍P姐若著了便好，令兄不著何妨？”即取出金鳳釵，對鳳姐曰：“鳳姐可來取去罷?！兵P姐曰：“奴家乃女流，怎好去客房去？望客官送出?！闭略唬骸傍P姐誤矣，豈有失主不來取，倒叫拾得的人送出之理？”鳳姐正色曰：“客官不要閑話，百兩銀子不討便罷，只是有傷客官大名?！闭滦υ唬骸盃柸舨挥懀y道求爾不成。”
李鳳姐恨恨竟番身去了。
正德停了一會，出房一看，見李鳳姐已遠遠而去。正德方知是良家女，因此負氣暗想：“即是閨女，寡人今夜，卻有些難過?！奔窗验T關(guān)上，步到角門。原來李鳳姐一時仇恨，忘記失關(guān)角門。正德進內(nèi)，見竹簾垂下，鳳姐獨坐廳上，正德嗽一聲，移步上廳，鳳姐正恨失了百金物件，又被嘲笑李龍，李鳳。忽聞得嗽聲，正德已進廳了，鳳姐站起身來，變臉曰：“客官好不失禮，黑夜為何進入內(nèi)室？”帝陪個小心曰：“俺非不知禮，因見爾發(fā)忿不討，故特送金釵來還，原是好意?！兵P姐心思：既被進來，便討鳳釵也好，即轉(zhuǎn)出笑容曰：“多承美意，到是奴家不是了?！闭略唬骸傍P姐責(zé)人即明處，已即暗我好意送釵還你，怎連坐亦無一聲？爾卻也不甚知禮。”鳳姐曰：“果是奴家不該?！奔匆埔性唬骸翱凸僬堊??！闭麓鹪唬骸坝袩┝?。”即坐下問曰：“鳳姐爾是個伶俐的人，為何兩邊櫥柜，盡粘著五味名目，豈不鄙俗？”
鳳姐曰：“內(nèi)廚乃奴家私房生意?！北阏f出私房前情。正德曰：“俺怎知爾一宅分為兩段？敢煩鳳姐備上一席來，試試滋味若何？”鳳姐曰：“夜深了，不便，客官可于來日暢飲罷。”正德曰：“俺只要試個滋味，聊備四小盤，一壺酒足矣?！闭f罷取出四十余兩，放在案上曰：“銀子在此，快快備來?！?/p>
鳳姐曰：“奴家比家兄更貴，上席十六兩，中席十二兩，下席八兩?！闭滦υ唬骸叭粽摿钚质?，爾便該一百二十兩一千六百兩哩，一十六兩還算便宜。我這些銀子便折做十六兩，鳳姐可收去備菜來?！?/p>
鳳姐心中明知正德是貪他姿色，且被正德說得許多笑話，思量：待我作弄他一個人財兩空。即把酒瓶放在熱湯內(nèi)，湯好收了銀兩，取出四小盤便菜，并盞箸排在桌子上，斟了一杯酒，立在桌邊，叫聲：“客官請飲?！闭滦南潞貌豢旎睢Ｗ鲁P姐丟眼細看，猶如芍藥含風(fēng)，海棠帶露。鳳姐雙臉通紅，忙轉(zhuǎn)回繡房，將門關(guān)上。正德叫曰：“鳳姐鳳姐，你為何不出來？”
鳳姐聞叫，在內(nèi)應(yīng)聲曰：“酒菜俱有，客官只管暢飲?！闭伦运迹壶P姐明知我貪看他的顏容，故意作弄我，這遭真是欲火難禁。遂心生一計，假喚曰：“我酒已醉，要退出了，鳳姐可出來收拾盤盞。”鳳姐曰：“客官自便。”
正德起身，假作酒醉聲，踉蹌下階，大踏步行幾步，仍躡足回廳，躲在房門邊幾桌下。你道好笑不好笑？大大正德天子，好色如狗一般，蹲在桌下。停了一會，鳳姐探聽到廳上無有動靜，隨關(guān)房門，見廳上果無人在，怎知躲在他房門邊？即出房移步到庭中，正德遂放著膽，閃進繡房內(nèi)。見床幔垂下，即躲在床上。鳳姐在廳上自言曰：“方才慌忙失關(guān)角門，被他進來，歪纏幾時，奴家想他吃了一席酒，那里還要再吃？明是貪著奴家姿色。奴家一時閉戶絕望，怕他怎不出去？如今弄得他人財兩空，亦算雪氣了?！笔帐熬撇嗣靼祝爝M房關(guān)上角門，坐在桌前椅上。
正德在床上看見，鳳姐艷色姣容，一時色膽包天，不管你三七是二十一，輕輕揭開床幔下床，閃至鳳姐背后，向耳邊低聲曰：“鳳姐鳳姐，俺在此等候?！兵P姐大驚，立起身曰：“爾不識禮法，敢偷進我臥房，是何解說？”
正德曰：“鳳姐請息怒，俺本要出去，恐爾說我癡呆，改躲在此。不料爾果說我癡呆?！兵P姐大怒曰：“三更半夜，無故入人家，非奸即盜，快快出去便罷，若不出去，只怕不好看相。”正德曰：“任你說奸就奸，說盜就盜，怎么好看相不好看相，只是俺因鳳姐你的乖巧，不便變起臉來，若他人，俺便喊叫，說爾約俺前來看爾好看相么。”鳳姐曰：“爾這等說何人為證？”
正德曰：“無證么？”即指金鳳釵曰：“此就是證，俺便說爾把金鳳釵與我為表記，便黑白不分了?！兵P姐心內(nèi)暗驚：如此說來，好不厲害。即恨恨面向壁曰：“奴家無暇與爾斗嘴，看爾有甚臉面?！闭f罷，雙手抱著膝，面壁而坐。
正德見其含怒，更加嬌媚，不覺動起欲火。又見其不瞅不睬，只得向前哀求曰：“鳳姐看俺是如何人品？俺乃北京富戶。爾若肯從我，管叫金衣玉食，呼奴使婢?！兵P姐惱氣曰：“奴家不比貪財之輩，富足享用，枉費口舌。”
正德只得陪笑向前曰：“俺身非白丁?！兵P姐曰：“莫不是高官顯爵么？”
正德曰：“俺乃一品顯職，因游西湖到此，今夜相遇，正是有緣。爾若順從，異日便有二房夫人之貴?！兵P姐冷笑曰：“真是好笑，見我不以享用為念，便說是一品顯職。奴家雖是女流，非富貴所能動搖我心?！闭虑榧睙o奈，只得再向前說出實情，現(xiàn)出本來面目。
未知鳳姐從否，且看下回分解。
